兩劇的誕生
The birth of the two theatrical pieces

文—— 賴雯淑 Wen-Shu Lai
六燃計畫總主持人 Chief Project Director


2018年夏天,交大跨領域藝術團隊主持人賴雯淑和德國後劇場的藝術總監Max Schumacher見面,交談中,彼此分享了目前正在進行中的工作,身為德國人的Schumacher 得知交大團隊正在執行新竹六燃計劃時,立即提出一個質疑:「台灣跟德國一樣,都參與過二戰,台灣卻沒有二戰博物館,也沒有二戰紀念碑,為什麼?」台灣在日本殖民時期,除了配合戰爭生產,也有將近20萬的台灣人以日本人民的身份參與世界二戰。

二戰結束,日本人陸續撤出台灣,中國隨即派人來台相繼接收日人所留下的各種資源。之後國共內戰愈演愈烈,國民政府最後失利,於1949年撤退來台,台灣也由原來的「屬於日本二戰戰敗國」身份,轉為「屬於中華民國二戰戰勝國」的身份。這是一個很重要也很值得探討的殖民歷史與戰爭問題,但也是長久以來,被刻意避談或忽略的問題。

《原諒.遺忘》和《無/非 紀念碑》是為了推動「原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場新竹支廠」逐步轉化為「新竹生博物館」而舉行的台德國際聯合展演活動。使用 forgiving, forgetting, monument 這三個字的同詞異構字 —— for-giving, for-getting, nonument 作為活隱喻,以IoTtalk團隊所建置的AiPOLLING網站與互動程式為載具,展開歷史書寫的賦權行動,意圖鬆動、模糊主流論述的板塊,進行第三種意義的生產與論述。希望藉由集體創作的過程,帶動對台灣二戰議題的省思與批判,在新竹六燃歷史的啓發下,找到台灣自己的二戰觀看視角與書寫方法,並思考共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各種意義。


關於故事的起源 About the Origin of Stories

李克爾(Paul Ricoeur)認為:「主體的身份,既不是固定不移的,也不是隨意流動的,完全沒有任何穩定性。」[2]身份認同是根植於敘事,「講述一個故事就是述說誰做過什麼和怎樣做的」當一位講述者在講述自己生命故事的同時,也涉及其他相關的人物,是故,講述者和故事中的人物的主體性、身份認同,就透過故事情節(plots)的關聯性與一致性而被逐步建構和給出。這就是李克爾所認為的:主體的建構需要透過敘事認同,是「人類通過敘事的中介作用所獲得的那一種身份認同」。

《原諒.遺忘》(for-giving, for-getting) 所呈現的故事是以新竹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為背景,關於當年被捲入世界二戰的台灣、日本、中國軍人和老百姓,他們顛沛流離的生命被遺忘,或被視而不見,戰爭的多重面貌也漸漸沒入無聲暗夜中。創作團隊重新編譯當時與現在的故事,折射出這段關於台灣的殖民二戰史。將forgiving, forgetting轉化為 for-giving, for-getting,帶出「原諒是為了給予;遺忘是來自拿取」的潛台詞;《無/非 紀念碑》(nonuments)源自monument紀念碑一字,但後劇場藝術總監Schumacher 將m刪除,以n來取而代之,使其成為特殊名詞—— nonuments 無/非 紀念碑,它是指涉「無」紀念碑,或「非」紀念碑,影像是由光和空氣組成,投影在被薄如皮膚般的膜所包覆的四米高立方體上,是短暫的,它否定了紀念碑是為了長遠的未來或世世代代的概念。使用 forgiving, forgetting, monument 這三個字的同詞異構字 —— for-giving, for-getting, nonument 作為活隱喻,以IoTtalk團隊所建置的AiPOLLING網站與互動程式為載具,展開歷史書寫的賦權行動,意圖鬆動、模糊主流論述的板塊,進行第三種意義的生產與論述。


鬼魂的對話 The Dialogues of Ghosts

「你還記得發生了什麼嗎?」
  依稀。

「這對你有好還是壞?」
  我不知道,其實我很困惑。

「困惑什麼?」
  我是誰?為誰而戰?

「 如果用力想,你會記起來的。」
  哦,鬼魂不思考,鬼魂徘徊。
  困惑,困惑,我們徘徊……我們徘徊在幽暗不明中。

When you for-get, I’m lost in the dark.
When you for-give, I’m free like a cloud.
Member, member, member, we are together when we re-member.
Number, number, number, take a number when we dis-remember.

VOICE A : Do you remember what happened (in WWII)?
VOICE B : vaguely.
VOICE A in: It’s good or bad for you?
VOICE B: I don’t know. I am very confused.
VOICE A: About what?
VOICE B: Who am I and for whom I fought.
VOICE A: You will remember if you think harder.
VOICE B: Oh, ghosts don’t think, ghosts wander.
Chorus: Wonder, wonder, we wander… we wander into limbo.

以上對話是筆者為《原諒.遺忘》一劇所寫的,是鬼魂的對話,也是劇的創作概念:“For-giving, For-getting”,除了指出「原諒」明顯地和「遺忘」有關,也企圖探問:「是忘記了,還是害怕想起?是真的忘了,還是只是不願面對(記憶)?」歷史暴力、過失、遺忘、記起和原諒,這些概念都指向「戰爭」的後遺症,也可說是被包覆在戰爭下的多重樣態,都是整體的一部分。雖然有時原諒近乎不可能,但它確實存在。它來自人性,也來自神性。遺忘和原諒之間的鴻溝,必須先有「記起」,才可能超越對立的分界,抵達和解之地。二次世界大戰的參戰國都承受了極大的衝擊與傷亡,被掩埋在遺忘之下的離散生命與戰爭記憶若未進行爬梳,真相若沒有還原,傷口是難以癒合的。在給予和拿取,原諒和遺忘之間 ,「記起」是回家的惟一道路。里克爾指出:

當我們說「忘掉」加諸於我們生命中的「冒犯」,這不就是意味著我們不再在乎?原諒最大障礙不就是我們稱之為「否認」的這種遺忘嗎?我們把這種遺忘的邪惡形式,加入幾種相關的形式:落跑、自鳴得意,忽略,視而不見——這些關於遺忘的變異都與「有罪不罰」共謀。[3]

後劇場的藝術總監Schumacher認為:紀念歷史事件,無論是解放還是壓迫,對於特定的「英雄」或抽象運動來說,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當有多個政黨涉入,或由一個佔有優勢或有特定利益的政黨來書寫、製定歷史時。Schumacher 有機會先後接觸關於台灣殖民歷史的地區 ,一個是在台北的原臺灣總督府工業研究所,後來,其設施轉變為中華民國空軍總司令部,也是現在的C-Lab;另一個就是原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 新竹支廠。他對新竹六燃現正處於轉型為博物館的時期,展現高度的關切,故交大六燃團隊邀請後劇場一起投入六燃互動劇場的製作與演出。

以此前提下,《原諒.遺忘》(For-giving, For-getting)有兩個創作意圖:一是希望位在新竹的六燃廠歷史和其重要的二戰工業生產意涵能被國內外社會所看見,另一是希望藉由藝術創作做為另類發聲的載體與管道,力邀台灣各世代重拾這段珍貴的台灣殖民二戰史,與之建立直接的對話與聯結。唯有透過眾人的親身參與,才能讓歷史蘊涵轉化的動能。而《無/非 紀念碑》(Nonuments)是以新竹的「原日本海軍第六燃料廠」作為歷史脈絡進行創作,它與台灣、日本、中國都緊密相關,堆疊著多層的歷史意涵 。

一座活的二戰城市應該是一座容納著來自不同歷史時期的人們與背景,允許將公共的和個人的記憶交織成多層肌理的織物。一座活的二戰城市在發展的同時,也應力求與居民之間的互相理解。 一座活的二戰城市能夠自我活化,並成為一個永續的生命體。 一座活的二戰城市就如一棵茂 茂蒼蒼的大樹,它根植於過去,立足現在、探向無盡的天空。歷史書寫、IoT物聯網科技與互動劇場的異域結盟,讓六燃互動劇場成為一種新類型、參與式、共構式的劇場表演形式。藉由IoTtalk(物聯網)之網路投票系統與資料視覺化的方式,使另類的多媒體歷史書寫得以嵌入劇場表演,成為藝術介入社會之身體實踐方法。

《原諒.遺忘》和《無/非 紀念碑》是為了推動新竹六燃二戰遺構逐步轉化為「新竹生博物館」而舉行的台德國際聯合展演活動。希望藉由集體創作的過程,帶動對台灣二戰議題的省思與批判,在新竹六燃歷史的指引下,找到台灣自己的二戰觀看視角與書寫方法,並思考共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各種意義。


[1] 藍適齊,〈「帝國」(未盡)的殖民╱戰爭責任:二戰後在香港被拘留遣返的臺灣平民〉,收入呂芳上編,《戰爭的歷史與記憶(4):戰後變局與戰爭記憶》,臺北:國史館,2015,頁 187–222。

[2] Paul Ricoeur,Time and Narrative, 1985

[3] Paul Ricoeur. <The Difficulty to Forgive>, Memory, Narrativity, Self, and the Challenge to Think God, pp. 7-16, 2004